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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迪斯尼?——节选自《迪斯尼或某种都市乐园》
by 杨之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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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暂不涉及所谓消费主义与旅游主义之类的"普遍性"话题,从表面上看,豫园城隍庙地区除了在利用传统形式与商业的结合方面与迪斯尼相似外,并没有什么可以直接与后者等同起来。毕竟前者是历史机缘、社会发展和体制操作的客观结果,而后者更多的属于个人幻想和商业化"追求"的主观产品。或者,至少我们在豫园案例上没有见到预先存在的各种故事和标志性角色的形象,以及由此布置的各种相应场景的串联,于是迪斯尼"依靠乐园贩售故事"的基本思路似乎无法在豫园案例中找到对等物。然而,当我们进一步检视两者时会发现,豫园案例中包含的世俗口味、大众化取向、日常娱乐性以及最重要的与现实环境的异质化特征在迪斯尼身上也可以找到共通点,尽管在表现形式上千差万别。这里所作的尝试并不是企图将豫园城隍庙直接表述为迪斯尼的本土化样态,而是希望通过对上述一些要素的分析,说明这一地区可能存在的迪斯尼式的属性——某种乐园化的城市空间与建筑形式。从这种角度考虑,两个案例之间存在的差异甚至比共同点对启发我们讨论并界定豫园地区的"乐园"特征更有价值。

如果说迪斯尼乐园的故事架构和异质性可以理解为源于其乌托邦属性——对于现实的映射和抽象,并暗含了某些"另类"城市组织模式的可能。那么,豫园的异质特征则切实的反映了上海久已存在于历史进程中的城市形态分化,体现出某种殖民地城市及其现代发展道路的必然样态。迪斯尼所表现的异质倾向在本质上属于对同一种文化不同侧面的阐述,或是不同分支形式的"畅想"。以豫园为代表的上海老城厢所呈现的与周边城市环境的巨大差异,则来自迥异文化不同阶段对接的先天冲突。相对于迪斯尼由幻想而得的超现实存在,豫园的异质就是这个城市近代以来根深蒂固的"异质"。开埠以后,上海在近代中国经济上的地位急速提升,甚至一跃成为远东最重要的都会城市。这主要依靠上海租界的迅猛建设,其良好的社会环境、发达的城市基础设施以及繁荣的人文环境形成无穷动力推进城市向前发展。与此同时,原本的政治经济中心——老城厢在这场竞争中失利以至沦落为城市中的次要地区。经济上的落差逐步加大,"洋场愈富、内地日贫"成为大势所趋。同时因为行政界定和政治上的约束(例如同治初年以后,上海道台开始将老城厢视为"内地"而非通商口岸,禁止外国人直接经济活动),与租界区华洋杂居相对的是老城厢华人独居的状况。上海逐渐成为"一城两制"的城市,两个上海各具鲜明特点。"半殖民地半封建"可能是对这种状况最精确的描述。与"半殖民地"内西化摩登、日新月异的城市环境和建筑形式相对照的,是"半封建"内闭塞老旧的、一成不变的典型中国城市和传统建筑样态。这种状况在晚清的数几十年间还可以认为是旗鼓相当的两种并行城市景观——至少虽然程度不同表现不一却也一样繁荣,成为这个城市日常运行不可或缺的两个组分。然而伴随着租界地域的不断扩张、贸易与工业的发展以及现代城市生活的深入,西式城市格局的影响开始覆盖到整座城市。最晚至20世纪30年代,除了老城厢地区,上海已经完全看不出中国传统城市的痕迹。城市空间性质的变化当然也改变了人们的观念和行为方式,更多人开始习惯于西化的、"现代"的生活起居。老城厢则虽然合情合理却多少有些奇怪的成为这个城市中最为"异国情调"的场所。尤其是华洋杂处的特殊社会环境及外国资本与中国廉价劳动力结合所造成的畸形繁荣,不断刺激这个奇异所在使其愈发的光怪陆离,其中夹杂着洋人对中国固有文化的猎奇以及本地市民阶层对旧风俗的普遍认同和执著喜好。简而言之,近代以来豫园地区在人们印象中就是城市主流样态的对立面,或者某种离奇附属物。它虽然植根本土传统却因外来文化的强势发展而成为"他者"。这种异样的身份暗示了这一地块后来必然会以曲折古怪的方式加入城市现代的演进中,而其非主流形象的基调也势必带有戏谑和玩闹的宿命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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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斯尼化的豫园核心商业区
 
豫园地区在城市形态上的"他者"特征很大程度上也决定了其大众文化取向和世俗口味的表现形式。这里有两个层面需要说明。一是这一地区因为行政和宗教上的关系,仍大量培育着原本就根深蒂固的本土文化向前发展——尽管经历了商品社会的浸染和资本体制的冲击。19世纪60年代后期,仅豫园本身就容纳了21家同行业公会,这一地区从那时起就更多的受到所谓新兴市民阶层文化的控制,而非纯粹官方或者宗教的影响。这种本土近代商业形式的"自然"生长,极大的区别于当时较为西式的系统化的租界商业发展模式。它成为豫园地区文化的重要动因和标志。另一个层面涉及由贫富差距所导致的消费习惯或"癖好"。随着租界逐步定型,老城厢在城市发展进程中的边缘化,到20世纪初时已经形成"有城"(旧县城以内)和"无城"(新辟租界区)生活条件上的巨大落差。老城厢成为经济收入较低、生存能力较差的城市贫困群体的聚集区。这一群体不具有租界区居民那种高消费的能力,也就不可能对商品和服务有较高的要求。正如楼适夷在《城隍庙礼赞》中所描述的那样,"…,好像上海的高等华人有他们的明园丽娃丽妲村一样,上海的低等华人就有他们的城隍庙。…,六个铜板看一看大头人、小头人、蜘蛛精这些东西,…,是极好的代替品。"这种由社会底层所提供的奇异"格调",逐步演化为具有一定广泛影响的大众化世俗消费形式。甚至其他地域的上海居民也会来这里特意尝试和体验," …,只有在玻璃柜外望望百货商店的大多数上海人,在城隍庙可以满足他的欲望。"当然,这两个层面都可以概括到市民阶层的商业文化中,只不过这里的"市民"特指正在经历近代化过程的底层华人社会,而非当时上海"华洋杂处"的主流城市居民阶层。由此,我们不难理解豫园城隍庙地区小工厂、小作坊与店面、摊棚、地摊和流动小贩混编的基本格局,以及商业、服务业、手工业和民间工艺的百态杂陈。甚至由于前店后场和居住商业的"全功能"组合样态,出现商业街道的路边有打麻将、赤膊在躺椅上睡觉、支张小桌吃饭等等光怪陆离的景象。只不过,后者更多的反映了这一地区群体由客观生存状况诱发的各种特有生活方式与嗜好。总的来说,豫园地区所呈现的世俗趣味和大众化面貌,不仅体现了中国传统商业的巨大惯性,以及华人社会(无论是否底层)对于自身文化的喜好和眷恋,同时也反映了由文明发展落差和贫富差距带来的某种无奈的"自得其乐"。所以这样一种世俗倾向中必然带有廉价、随意和异化的格调。如果针对为正在现实中消失的环境和形式甚至是逐步消失的心态(集体无意识)提供一定补偿而言,迪斯尼和豫园可以认为具有相同作用。但是显而易见的,两者在定位上截然不同,前者植根于普遍性,而后者源起特殊性,至少从涉及的城市群体而言是这样。迪斯尼也具有廉价的特征,只不过与豫园廉价的"货真价实"相比,更多是形而上层面的。迪斯尼也有一定随意性,但其通过秩序的控制保证了有机运作。重要的是,迪斯尼所表现出来的异化形象是刻意的主动营造的结果,而豫园的情况则不得不承认出于被迫。
 
 
日常化是豫园另一个重要特征。与迪斯尼想方设法贴近现实生活兵创造"令人亲切"的环境以达到幻想的真实性不同,豫园就是从切实满足人们日常生活需求逐步发展而来。早在清朝末年,这里就将目标客户群紧紧定位在逛庙会或来此游玩的市民阶层,用拾遗补缺的小商品满足百姓的日常生活之需。这种由本土私营经济积累达成的初步繁荣至20世纪40年代,由于战争和经济的动荡,演变成组织杂乱无序但蓬勃发展的"无主之地"。这种状况在建国前后达到顶点。据1952年统计,当时豫园所在的邑庙、蓬莱地域有1.7万个商业、服务业网点,其中无职工或仅雇一职工的小店有1.03万户,还有固定摊贩19105户和数以千计的流动摊贩。在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前,豫园城隍庙地段共有263家店铺,分属55个行业,工业、手工业226户,摊商、摊贩、柜户446户。在随后的经济体制大规模整改中,这一地段经历了一场"消毒"。全行业的公私合营最终将规模庞大的"自由市场"缩减为160户商店、207个门市部和5个工场。50年代的经济重整不可否认对基于市场的自由商业形式产生了消极影响,甚至往常热闹的社会活动也一度沉寂下去。但同时也需要认识到,这一地区"无主之地"的状况也并非是良性积累的途径。值得一提的是,1957年政府将这一地块内经营百货、文化、土产杂品、纱线丝带等6个行业的批发单位从各区店划出,建立由区直接领导的老城隍庙日用品批发部,重新形成小商品流通渠道。事实上,豫园城隍庙地区虽然经过"清洗",然而因为这里销售的林林总总的小商品能满足广大群众的日常需要,又能提供众多的就业机会,这里又开始呈现新的发展势头,这种情况即便在风云动荡的六七十年代也是这样。当然如果没有后来因改革开放重新带来的市场条件,仅凭借这一地段的历史积淀和商业本能,根本不可能形成今天豫园城隍庙的商业面貌。80年代,政府开始有意识的引导这里恢复小商品市场功能,并且扩大的经营门类,商品从原来的"黑(燃料)白(粮食)绿(蔬菜)"和"细小杂(日用小商品)"以及老城隍庙市场的"小土特、吃玩带",拓展到黄金饰品、珠宝玉器、家用电器、生产资料、装潢用品等新的品种。各种举措使得成批的商贩来这里落户,原有的店铺结构也产生了变化。豫园地区的小商业凭借吃、穿、用、修配的经营范围,能适应早、中、夜班顾客需要的服务时间和灵活方便的经营方式,以及价格较低的商品档次和服务收费,很快重新树立起自己的商业风格和社会影响力。与诸如南京东路或者四川北路等城市其他商业网点不同,这里以销售类似日用小商品和提供便捷日常服务的小规模门店的群体性聚集为样态。"小"、"多"、"廉"成为豫园地区商业的典型标志之一。虽然豫园地区素以"庙园市"三位一体闻名,实际上就上海本地居民而言,相比不甚新奇的"庙园"和其中过度依赖时间性的活动,"市"才是这一地区的主要吸引力和活力来源。五花八门的平民化日常消费对城市居民来说,本身就等同于游乐——"越消费越开心"。这种状况与迪斯尼倡导的"游乐带动消费"或者"越开心越消费"理念截然相反。
 
 
正如本节第一段提到的,豫园城隍庙地区与迪斯尼最明显的相似点在于两者都利用了传统建筑形式,并与现代化的技术与商业体系融合在一起。只不过迪斯尼对于传统场景的借用主要基于其不同故事背景的拼贴,更多的呈现为片断化的嫁接,或者说"多国文化强化序列"的组合关系。而豫园则较单纯的仿造本土历史建筑的形式来营造相应的传统氛围。从这一点上来说,后者可能比前者更容易被辨认为仿古建筑,或者所谓的"假古董"。关于这个问题下文会另外单独展开。众所周知,今天豫园的面貌主要是90年代以后商业开发后的产物,除开豫园花园内的部分建筑以及城隍庙,与历史上这一地区的建筑形态并没有太多的联系。"建新如旧"、"外古内洋"是这一地区目前大部分建筑的指导原则。以豫园商城仿古楼群为代表的商业建筑,包裹在现代化的购物内核外面的是尽可能"惟妙惟肖"的传统建筑表皮。天裕楼甚至因为其"叹为观止"的仿古水平和施工质量获得1995年"建筑鲁班奖"。这种做法从开始仅限于几座主要建筑,到现在扩展至整个商业地段。街道立面不仅清一色黛瓦粉墙、红柱飞檐的仿明清建筑风格,而且在门窗栏杆、镇楼石兽、楹联匾额、幡旗店招等细节上也尽可能协调一致。这里没有褒贬的用意,只是希望说明如此大规模的仿古建设,正是针对商业效果做出的。其实自1982年豫园被评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后,这里旅游消费的氛围就日渐浓厚。虽然陈从周先生1986年开始的豫园整修确属于历史保护性质,但不能否认政府的巨额拨款很大程度立足于该地区旅游游览的总体构想。所以不难发现,在豫园修缮的同时,周边建筑群也开始了规模化的仿古做旧潮流,其中包括1991年动工的豫园旅游商场一期工程——近6万平方米的仿古商业楼宇。"学为商用"可能完全违背了陈从周先生的本意,却从一个极端角度说明了豫园地区整治与发展的纯商业化特征。这里需要着重指出的是,如果仅依靠仿古表皮的营造可能还不足以使这一地区的城市建筑形式呈现迪斯尼化的视觉效果,例如尺度变形和强化透视等等。建筑外观的夸张变形更关键的来自内部商业功能的扩张和整合,高6层近30米高、面积1.27万平方米的天裕楼,以及沿方浜路超长且整齐划一的明清街道界面都证明了这种情况。现代商业建筑的体量和功能布局理念,甚至立面设计原则用仿古建筑形式表达,自然会由于比例古怪产生混杂刺激的效果。假设只围绕地块改造前的商业样态——分散家庭式小规模经营且集中于少数几条街道——来进行仿古包装,怎样也不会产生类似迪斯尼的整体观感。另外,虽然豫园没有迪斯尼那样用故事设定各乐园场景的主题,并以风车状的组织逻辑串联,但它也在长期的积累中形成自己特有的布局方式。首先在功能组织上,不同的内容并没有因互相间的侧重而分置处理,更多的是以混成编制的方式组合在一起。商业网、花园和城隍庙,并不是作为各自独立的部分完全分开,而是共同服务于豫园地块的整体运作。其次在流线配合上,除了邑城路上有"保障海隅"的牌坊作为核心地块的入口标志,其余的入口均以过街楼方式界定,且数量众多,加之没有控制全局的轴线和明确的组织逻辑,以及仿古建筑样式大同小异缺乏明确的辨识性,使得整个地域的路径类似迷宫,这样反过来增强了区域的群体印象和游乐的趣味。最后,正因为豫园核心地区建筑形式几乎没有什么明显差别,同时与周边现代城市环境之间遵从"逐渐过渡"和"边界淡化"的原则,所以使人们(尤其是游人)对这一地区的印象"宽泛且模糊","豫园"、"城隍庙"、"老城厢商业区"都被用来指称该区域,虽然它们原本是不同的对应物。然而外部形态的整齐划一并没有影响到内部空间的丰富性。该地区的主要布局轮廓是在旧城窄仄的市井街道上发展而来,虽然城市现代化进程改变了部分道路的尺度和街廓,但传统街区的特征仍大致被保留下来,诸如蜿蜒的巷道和小型广场等等。故而即便不考虑功能的多样性——宗教、园林和传统风俗,仅空间本身就富含游乐所需要的复杂和变化。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将迪斯尼和豫园都理解成销品茂(shopping mall)的话,前者无疑符合格鲁恩依赖外部环境串联的市郊城镇中心式模型,而后者则较接近捷得(Jon Jerde)着眼内向空间变化的更为城市化的构型。
 

豫园商业区平面
 
综上所述,相对于迪斯尼建立在虚构故事基础上的"仿真"环境塑造,以及远离现实生活的白日梦般的"人工"乐园处理手法,今天豫园所呈现的面貌可以归结为这一特殊区域由"先天"历史积淀和"后天"商业建设的城市自然造物。这里乐园化属性的生成和发展根植于上海近代化以及现代化过程中的地区落差和分化,以及以此为基础的地方文化弱势和变异。城市发展的真实烙印为这一地区提供了厚实且深刻的基调,这并不会碍于"仿古"风潮而显得表面和肤浅。这里固然不否认其中市井口味携带的庸俗和廉价特征,但正是因为它并没有刻意回避城市大众化生活及消费的本质而为人们喜闻乐见。同时,这里在商品和服务上日常化倾向的积累和培养,使其成为城市主流商业样态的有力补充,在市场上一直保有相当的影响力。传统建筑形式的利用与放大当然有商业推动的因素,但是很显然也来源于上海这个高度西化的中国城市在文化心理平衡上的内在需求。如此来看,如果迪斯尼通过其场景序列和形式组合表达出一种典型的西式游乐逻辑,那么豫园在高度"统一"的无差别形式外衣下蕴藏的复杂且混合的内容则揭示了本土城市中世俗欢乐的某种固有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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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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